B70韓立
都快端午了,諾城的清晨還只有十來度,加了件薄衣,遛狗回來,怎麼有一種突突的不安。平常靜緩的同學會平台,沸騰了起來,是老師的消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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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灣電話接通後的嘟嘟聲,跟美國不同。響了幾聲,準備要留話,竟然接了,而且是師母。很平靜的聲音,問我聽說了嗎?他們出去了一會兒,問我剛才去過嗎?我說在美國,剛才應該是熱心的同學吧?
聽我說在美國,師母立刻要我不要回去,說老師現在已經不是普通人了,說他知道的,說老師不在乎這些形式。前後說了幾次,老師已經不是普通人了。要我不要回去。
不是,我說,不是為了形式什麼的。想回去,是為了自己,是為了自己突然痛了起來的心,能夠得到某種安慰。
其實,疫情時期,即使次日登機,二十四小時後到台北,再加上隔離,也趕不上儀式。
其實,大學時代,已經回不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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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,沒事會晃到老師辦公室。那是個不同的,辦公室裡還可以煙霧瀰漫的年代。老師的研究與公務很忙,偶爾跟我們這些小朋友聊聊,也許是一種紓解吧?提到師母,老師就高興了。說,老師我喜歡好吃的菜,可是你們師母喜歡畫畫 。。。 菜裡面鹽加少了沒關係,可是加多了就沒辦法了,然後突然哈哈的笑起來,很爽朗的,一種溺愛的笑。那時候還沒見過師母。老師常說師母在忙這個女兒或那個兒子。
另外有一次,說,老師常常去開會,有空就會去不同的美術館看,回來跟你們師母說,看了很多不同的畫家,沒有人的風格跟妳的類似,很好,繼續畫。
後來見到師母,真的像老師講的,自己的風格與藝術的氣質。翻著這幾天同學們分享的照片,跨越幾十年,還是那樣的,氣質與風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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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,輪到我們設計系服。每個系都有某些特定的顏色,固定的長袖拉鏈夾克設計。土木系傳統的顏色其實是雅緻的紅與灰,大約代表磚紅與混凝土吧?但是同學們很客氣的接受了我沒有拉鏈的另類設計,前面一個方形的袋兜,上面有個史奴匹和狗屋,男生是藍白,女生是紅白。設計尺寸布料選擇什麼的都很順利,可是因為我們這一屆女生很少,廠商堅持加價超過我們的預算,後來只能放棄紅白,全部藍白。我們最後唯一的要求,就是要特別做一件比較大碼但袖子不特別長的給老師,這樣他也能在校運的時候跟我們一起穿著。多年後,老師瘦了,那件系服就太大了。也許我還可以穿得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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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八五年出國,第一次回國是兩年之後,帶了兩條三五和一瓶酒去看老師。聊著聊著,覺得老師身體不是特別好,就後悔了,說以後不帶煙了。一九九零年年底返台辦婚禮,啟程前幾天打球導致骨折,狼狽的打著石膏拄著兩根拐杖,無法親自拜訪老師,只好打電話。那時候已經快畢業了,老師要我考慮回台大,說系上康乃爾的有好幾位,但是柏克萊的比較沒有,但也了解年輕人應該在國外有些經驗再回去。跟老師天南地北的從八點聊到過了午夜,將近五個小時。這樣的關心,這樣的無所不談,這樣的亦師亦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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博士畢業之後,有過不同的考慮,教書這個決定,一回首已三十餘年,雖然從沒有離開過大學,大學生活的點滴已然模糊而泛黃。有些事情,是靠著別人的重複訴說來加強自己的記憶,譬如老師最愛提的借分數的事。
上大學後發現自己很忙。忙著做以前不能做的事,忙著打球吃冰電玩看閒書,忙著打屁翹課電影交朋友,忙的無暇出席全國最優秀的教授開的一些最好的必修課程。老師的課,是土木工程的基石,學期末不意外的差了幾分,於是在老師的辦公室與重修擋修之間徘徊。硬著頭皮跟老師說要借分數,現在竟記不起來當年是打算怎麼借,又打算怎麼還,只記得我的賴皮和老師的寵愛。最後,那天下午,老師說別人來借可是不借的哦,這分數將來可得加倍奉還哦!
很多年以後,老師每次見面,還是要提這事。終於有一次,我問,到底算不算還了?老師哈哈的笑了,笑罷正經的看著我說,算還了,好幾倍,然後又哈哈哈。
倒是,我自己心虛,知道,這是永遠欠著了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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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 B70十月底狸貓小聚
最後一次面見老師,是二零一八的十月底。承豐宇邀請,在成大開了幾天會,然後在返美前夕北上,與同學小聚。頌安那段日子才升了總工,又逢生日,不免好好敬了他幾杯,但我最羨慕他的時刻,是後來。
小聚在狸貓,葉師母也誇有名。仗著有豐,我們直入包廂。菜不需點而豐富,酒是自備更精彩,話題可以天南地北,結論總是歡笑舉杯。老師這幾年為腿疾所苦,行動較緩,小聚來去都由增興車接手扶。餐後從包廂出來,老師師母都喝了些酒,有些幌暈,我們幾個人費了些周章才把老師轉過方向,面對一地的各式鞋履,增興和我左右攙扶老師坐著,玄關不大,尚賢與世明被擋在我們後面,有豐先去辦公室幫我拿他發明的電氣石杯墊,於是在玄關外剛付完錢的頌安,蹲下身來,耐心的把老師的鞋帶鬆開,仔細的幫老師穿上。那一瞬間,是我最羨慕他的時候。
其實,他是代替我們,每一位,有幸在座的,有空讀此文的,從一個很小的動作,為老師盡一分力。其實,不需要羨慕,那晚,老師的眼裡,是我們每一位同學,不管是總工,理事長,主任,教授,。。。,蹲下身來,為老師盡一份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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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不去了,且斟兩杯田納西的傑克丹尼爾,一杯給自己,一杯敬老師,正是:
一彎新月,濁酒兩杯,月影成三,涕泗縱流。